郁孤川

‘It’s no real pleasure in life.’

【太芥】公地悲剧

       龙之介。一个略显虚弱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我停下脚步。这里是我每天回家必经的小巷,而我已经连续三天看到那个人待在同一个地方。之前只是当作没看见,直接从他身边走过。说到底,尽管时隔多年,我内心对他的畏惧仍然存在——这让我不敢擅自去建立我们之间一种新的什么联系。龙之介,他又轻轻唤了一声。我庆幸听到了他的呼唤,这让我终于有理由停下脚步。我长出一口气,慢慢转过身,用一种尽量平静的语气问,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望着我。我也终于有机会得以细细观察他。那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说它熟悉是因为曾和它相处多年,说它陌生是因为它明显比我印象中的苍老许多,并且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疲惫。他整个人蜷缩在那个逼仄的角落,衣衫不整,蓬头垢面。如果不是他在墙壁的阴影中投射出的那道依旧勾人心魄的目光,以及嘴角挂着的一贯意味不明的微笑与记忆中别无二致,我甚至无法辨认出那就是太宰先生。

       我轻轻叹了口气,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搀他起来。他脸上那副笑容褪去了,带着一种似乎很忧伤的神情盯着我。需要我把太宰先生送到哪里呢?我避开他的目光,小心地问道。去你家吧。他冲我扯起了嘴角。我便开始朝家走去。太宰先生沉沉地靠在我身上,他应该是待在那里一直没动吧,我心想,不然身体怎么会如此冰冷僵硬呢?想来也是因为不想走远路,知道我住在附近,才说要去我家吧。想到这里,我又不由地感到一丝庆幸。

      我们就那样向前走着。太宰先生任我扶着,小步小步地慢慢走着。我终于壮着胆子,侧过头去问他,太宰先生,您很伤心吗?

      太宰先生的眸子轻轻动了动。他也慢慢侧过头,好像想要显出疑惑似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您看起来很忧伤啊。我回答。

      是吗。他低下头,不再作声。他没有反驳我,这十分令人高兴。因为太宰先生是从来不会对他认为不必要欺骗的人说谎的。他没有骗我说自己不难过,是不是说明他对我存有信任呢?想到这里我的心就狂跳不止。

     
      到家后,先生便窝在沙发里不肯起来。我去厨房,想给先生做点什么吃的。先生爱吃什么来着?——对了,蟹肉,但很可惜那样的东西不常出现在我的冰箱里。我找到了一条冻得硬帮帮的鲈鱼。花了很久把它解冻,蒸好,端到先生面前。先生似乎睡着了。我在他面前蹲下,轻摇他的肩,先生?声音很小,但是先生醒了。嗯?他睡眼朦胧地问。这样的先生还真的有点可爱——我不敢多想,只是跟他说饭做好了。先生手撑着沙发坐起来,龙之介,他笑眯眯地看着我,我想洗澡。
       

       我就把浴缸接满水,调到适宜的温度。先生也来到浴室里,毫无戒备地在我面前脱下衣服。先生的身体和脸上的一样,皮肤显得黯淡粗糙,细小的皱纹里填满了灰尘。大概发现了我的表情,太宰先生笑了,怎么,龙之介,是不是挺惨的?

       我慌忙想要解释,他摆了摆手,抬腿迈进浴缸,把自己浸在氤氲的水气中,龙之介,他瓮声瓮气地问,你知道公地悲剧理论吗?

       我摇头说不知道。

       公地作为一种资源或财产有许多拥有者,其中每个人都有使用权,但没有权利阻止其他人使用,从而造成资源过度使用及至枯竭。这就是公地悲剧。他笑笑。我就是这样一块儿公地啊。各式各样的人都希望从我身上得到某些东西,任意掠夺又毫不加珍惜;索取殆尽就又推给别人。他眼睑低垂,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大概也是有我个人的原因吧,既无所归属又没有什么坚定的原则和信念,这样的我根本不值得被珍惜吧。我又能抱怨什么呢?我这样的人生,本身也就没什么价值啊。

       我的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住般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到先生先让我出去,我才能迈动步子,帮他带上门,回到客厅去。桌子上的鱼已经凉了,我便拿去热了热。之后我回到沙发上,回想起太宰先生刚刚的话,我想我终于能够理解他一些了,同样也更理解了自己——曾经太宰先生待我,可以说是残酷至极。但我尽管再痛苦,却一次也没有恨过他。身边人问我原因,而我自己也在不断地思考着这个问题。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或许自己很早就能感受到太宰先生那些冷酷表面下脆弱和怀疑的本质,以及他对某种东西——某种能帮他脱离现有精神状态的东西的渴望和追寻。这样的太宰先生无论做出怎样的行为,都会让人产生同病相怜的心情吧,不不,我是没有资格用“同病相怜”这个词的,那么怎样形容好呢?或许我自那时便开始理解先生了吧。

       “一个再不可能支持任何立场的人,就必须放弃他自己的名字,踩碎他的身份,然后在一种无动于衷或是不忮不求的状态中,开始新的生活。再不然,还可以发明另一种孤独,迁移到虚空之中,再随着流亡,一步一步去追系一场连根拔起的旅程。”我想起曾经看到过的一段话。太宰先生穿着我的睡衣出来了,身上飘散着细密的水汽。我赶忙站起来。“可是他否认一切狂热的起源,而且首先便是他自己的,而对于世界,他所保留的,只有一场冷却的记忆和一种精琢细磨的遗憾。”先生擦着头发,龙之介,他冲我笑笑,我困啦。

       我站着没动。太宰先生让我坐下,自己横卧在沙发上,头枕着我的腿,这样就好了,他闭上眼睛,握住我的手。我低头,出神地盯着他的脸。“他那面色苍白得几乎可以跟理念媲美;还已把自己从先人、朋友,还有一切的灵魂和自我当中隔离了出来;在他那过往曾汹涌澎湃的血脉中,停留着另一个世界的光明。”我忽然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小心地把另一只手放在先生额边。

       龙之介,先生轻轻开了口,带着一种或然的试探。不过,无论怎样,你都是会爱我的吧?

       流动的微光在他眼底闪烁,宛若映射着他飘忽的灵魂。他的泪水滑落至我的手心,传递着某种不确定的温度。是的,我注视着先生的眼睛。无论怎样。

       先生只是笑了笑,便沉沉地睡了。夜晚缤纷的灯光从窗外洒进来,在他的脸上铺上一层柔和宁静的光。是的,无论怎样,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我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场悲剧——曾经发生在他身上,并且即将发生在我身上:若要追寻极其微渺的希望必将不可避免地湮没于无尽的自我欺骗和更深重的痛苦;但无论如何,我爱这悲剧。

Fin.

*引号里的内容均引自萧沆《解体概要》

第一篇太芥。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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